我仍記得初到包鋼時,那漫天飛舞的黃沙是如何遮蔽了年輕的眼睛。那是1985年的寒冬,北風裹挾著塞外的粗糲,將整個鋼城籠罩在一片昏黃之中。工廠的煙囪像一支支巨大的炭筆,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涂抹著工業的圖騰。我們這些剛進廠的年輕人,常常在交班時相視而笑——彼此的臉上只剩下眼睛和牙齒還保留著本色。
那時的包鋼,像一位飽經風霜的行者,在風沙中倔強地挺立著。工人們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,他們走向車間的背影,在黃沙中時隱時現,如同行走在時光的褶皺里。我的師父老張說:“咱們包鋼人,骨子里流的不是血,是鋼水?!边@話雖帶些自嘲,卻也透著一種奇異的自豪。我們正在用雙手和汗水,鍛造著一個時代的脊梁。
冶煉車間里,熱浪將空氣扭曲成流動的熱浪。工人們在爐前揮汗如雨,他們的身影在鐵水的映照下,化作了一幅幅活動的剪影。老張教我觀察鋼水的顏色:“看那金紅里泛著青白,就是最好的鋼?!彼难劬υ诟邷刂胁[成一條縫,卻依然閃爍著精準的光芒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改革大潮中,包鋼開始了艱難的轉型。設備逐步更新,許多老師傅站在車間門口,望著那些閃著冷光的機器,眼神復雜,一方面是對老設備的情感,一方面又是對新設備的盼望。老張卻第一個走上前去,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控制臺:“好東西啊,能讓咱們的鋼更純?!彼_始戴著老花鏡學習電腦操作,那些密密麻麻的按鍵,被他的手漸漸馴服。有天深夜,我看見他還在車間里調試參數,背影在顯示屏的藍光中顯得無比堅定。
不知不覺間,變革的春風悄然吹進了這座鋼城。先是廠區道路兩旁出現了零星的樹苗,孱弱得讓人擔心它們能否在鋼鐵叢林中存活。接著是原料場建起了巨大的藍色穹頂,遠望如一片人工湖泊懸浮在半空。最令人驚嘆的是那些高爐,它們依然聳立,卻不再被濃煙籠罩,在陽光下閃耀著金屬特有的光澤,與藍天相映成趣。
新世紀來臨,包鋼迎來了發展機遇。逐漸建成的花園式的廠區里,依依楊柳,取代了往日的風沙漫卷。清晨的交班會上,工人們挺直腰板;設備檢修時,突擊隊員們第一個鉆進尚未冷卻的爐膛;生產攻堅時,食堂送來的飯菜依然會放涼。這些細節,像我們鋼水中的稀土元素,讓包鋼有了特殊的韌性和強度。
我常常在下班后獨自漫步在河西公園。看夕陽為高爐鍍上一層金邊,看歸巢的鳥兒掠過冷卻塔的剪影,看年輕工人們騎著自行車穿梭在綠蔭道上,他們的笑聲清脆如鈴。有時會遇到大喜鵲在灌木叢中嬉戲,或是看見鴨子在河里覓食——這些大自然的精靈,如今也成了鋼城的新居民。
2015年冬天,老張走了。臨終前,他讓我把昔日在工廠拍攝的老照片拿給他,放在他的枕邊?!罢骐y忘??!”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臉上浮現出孩子般的笑容;我特意帶上如今新工廠的照片,讓他看看新包鋼。送老張那天,老工友們都來了,天空中飄著細雪,雪花落在帽子上、衣服上,很快融化成水珠,像極了鋼水濺起的星火。
如今,當我站在現代化的智能生產控制中心,看著大屏幕上跳動的數據曲線和流光溢彩般的產線,仿佛看見了四十年的光陰在眼前流淌。那些數字背后,是一個個鮮活的面容,是一滴滴汗水,是一顆顆赤誠的心。年輕的操作工們熟練地操作電腦,但他們依然保持著每小時巡視設備的習慣——這是流淌在鋼鐵人血脈里的記憶。
更令人欣慰的是,環保的理念已深深植根于每個包鋼人的心中。新一代的工人們不再只是談論產量和質量,說的最多的是碳排放和循環利用。那些曾經被煤灰染黑的麻雀,如今羽毛恢復了本色,在廠區的綠樹間歡快地跳躍。
夕陽西下時,包鋼的輪廓在余暉中顯得格外雄偉壯觀,高爐、轉爐、軋鋼車間,都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。我知道,這光芒不僅來自落日,更來自一代代包鋼人用青春熔鑄的鋼之魂。在這里,每一塊鋼材都鐫刻著我們的故事,每一次鋼花綻放都是我們工作取得的成績。
四十年過去,黃沙早已淡出了人們的視線,包鋼人的眼神依然如淬火般熾熱,這眼神,已經融入鋼鐵的晶格,隨著滾滾鐵流,望著遠方。每當夜深人靜,我仍能聽見高爐的呼吸,那是包鋼永恒的心跳,是歲月無法磨滅的鋼鐵印記。